呂雉這邊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已然危機四伏，送走張熬和劉樂後，收拾了自己一番，便前往了沈食其的住處。

如她所料，沈食其正在收拾他的行囊。

出了這樣的事情，依照他的性子，絕不可能再在公眾待下去的，她知道，這一次他是非走不可了。

“皇後娘娘。”沈食其看到了她，對著她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聲音也是疏冷的。

“陛下準可蕭何見天子不需行李，可帶佩劍上殿，本宮也準你見本宮位份之下的後妃公主不需行禮。”呂雉倒吸了一口涼氣，緩緩開聲道。

這是要他見了戚媚繞道走，不要再落進她的圈套中了。沈食其心裏明了的，並沒有擡起眼，仍然動作細致而緩慢地收拾著自己的東西，聲音沈靜道：“多謝皇後娘娘體恤，臣下感激不盡。”

呂雉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當日在楚營中生死與共的知交好友，竟然淪落到這樣生疏的境地，她心中苦澀，卻還是強撐著端莊的神色，低聲道：“沈大哥，你這是要離宮了？”

沈食其仍沒有擡頭看她，他好不容易才做下的決斷，他怕自己一看她，又會動搖。

“是。”他言簡意賅地回了一句。

“那就請沈大哥帶上這些吧。”呂雉沒有挽留，只是沈聲令香兒帶上了一個箱子。

這個箱子不大，香兒推到了沈食其跟前,沈食其微微擡起眼，落在那箱子上，伸手去打開挨了，裏面都是金燦燦的金餅，足夠他這一輩子衣食無憂了。

“皇後娘娘這是何故？今日陛下已然當眾念了詔書，要給我封侯，享食邑三千，賞賜府邸，沈某不缺穿不缺吃，娘娘初定法度，要後宮作為表率，勤儉節約，如今轉手，卻給了沈某這麽一箱金子，不怕受人詬病嗎？”沈食其似乎並沒有心存芥蒂一般，緩緩開聲道。

“這並非宮中用度，是我私房錢，如何受人詬病？”呂雉神色倉惶，甚至有些狼狽，“你若到了外面，什麽都要花錢，還是帶上吧，我宮中還有事，就不送你了——”

最後幾個字，呂雉說出的時候，還帶了一絲顫音，她落下這話，便匆忙轉身，甚至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縱然她活到這把年紀，可是她，仍是害怕離別啊。

當日劉樂出嫁，她哭了足足五天，心裏空落得厲害，如今沈食其要走了，也許他會到劉邦跟前去辭官，從此不再相見了。

她不敢問，不敢面對，不敢想一個陪伴在自己身側十幾年的人，突然要離開了——

她是人，有血有肉的人，她也是有感情的，縱然不是男女之情，她也是舍不得他的啊，若是沈食其走了，從此，再無人這般關心她，將她放在心中最重，為她遮擋風雨了。

更令人心碎的是，他從此離去後，真的就是孜然一身了，身邊連一個親人都沒有——

呂雉心痛如絞，不忍再想，垂下眉目，匆匆離開了沈食其的寢殿，傷心到了深處，總是想哭的，可是如今她這樣的身份，這樣的境地，哪能這般在來往穿行的宮人中哭呢？呂雉心裏難受，躲進了一處樹叢中，失魂落魄地坐在石凳上，落下了一滴淚。

此地隱密，又正好可以看到沈食其的住處，既然沒有勇氣當面送他走，就在這裏目送他離開吧。

呂雉心裏默默想到。

不過一會，沈食其就背著一個簡單的包裹從屋子裏出來了，他面無表情地關上了房門，只是動作有些僵硬而遲緩。

縱然住的時間不長，可是這裏，總歸是個安身之所，如今，卻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

人是群居的動物，說到底，也是會害怕孤獨的，若是當年，他住在草廬中，習慣了與清風蟲鳴為伴倒也罷了，可是如今，他嘗過了和樂融融的滋味。

在沛縣的時候，他跟呂家一家，相處融洽，趣味相投，就如同一家人。

沈食其不忍再想，生硬地背過身，往行宮的出口走去。

呂雉遠遠地看著他清瘦的背影遠去，瞬間被眼淚模糊了視線。

她一直用力地活著，就是為了自己在意的人過得好些，可是為什麽，現今卻總是背道而馳，她是不是做錯了？

有人愁眉不展，有人喜逐顏開。

比起這邊沈食其斷絕幹親離開行宮，呂雉母女傷心欲絕依依不舍，戚媚的院子裏，倒是一片歡欣，異常的歡喜。

戚媚如今有孕，不能再如從前那般跳舞，但是奏樂也是擅長的，她極富樂感，劉邦要聽哀婉纏、綿的，她能奏，劉邦要聽鏗鏘有力的，她也能擊，美人奏樂，最是動人，便是子婿張熬過來，他也是敷衍兩句便讓他退下了。

正是良辰美景，高興之時，他只想看著心愛的嬌妾對他露出笑顏，說些動人情話。

“陛下，有報。”可是皇帝，哪裏是這麽好當的，劉邦酒正酣時，便又有人來打擾了。

“何事如此慌張？”劉邦正閉目聽曲，十分愉悅，被打斷了自然是不高興了，可是如今他才剛做了皇帝，不能太過擺架子，也沒有過分責怪，只輕輕蹙了蹙眉問道。

“沈先生離宮了。”來人輕輕伏在了劉邦的耳邊，低聲道。

“嗬喲，怎麽離宮了？今日不是好高高興興地受了封嗎？”劉邦卻不怕宣揚此事，擱下了手裏的酒盞，大聲道。

怎麽離開了？是個人都會離開啊，陛下！被你當真這麽多人的面上羞辱，如何能不離開？然而來人不敢這般說話，只好低垂下頭，低聲道：“皇後娘娘去了一趟，賞賜了一箱子金餅，沈先生差人送回去了，並沒有收，只帶了幾身衣服就走了。”

“算他有自知之明，如今大漢初立，正是要用錢的時候，他敢拿走我一箱子金餅？”劉邦冷哼了一聲。

來人的面色有些難看，想了想，還是照實道：“陛下，金子，是皇後娘娘在呂家取來的。”

是人家的娘家補貼的，壓根就沒有用你公中的錢啊！皇後娘娘辦事，可比你靠譜多了！

這人是劉邦沛縣的老鄉，知道劉邦做了皇帝，特地過來投奔的，便是在宮中做個管事的，可是當日在沛縣，也受了呂雉不少恩惠，而且沈食其這人，他也是知道的，當真是謙謙君子一枚，從沒有做過什麽見不得的事，見他離開，他心裏也是有些難過的。

但食君之綠，擔君之憂啊，劉邦如今是皇帝了，只能按照他說的去做。

“行了行了，整個天下都是我的了，難不成她娘家的金子就不是我的了？”劉邦是人精，自然一眼就看出他神色之中掙紮的為難，冷嗤了一聲，“劉老六，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事做得不厚道啊？”

這能厚道嗎？當初你沒有發達的時候，人家為你照顧老爹妻兒，忙前忙後的，如今當了皇帝，就卸磨殺驢了，嫌棄人家臟了你的名聲了，還當眾說人家是個閹人——

實在是不厚道啊！

但是劉老六沒敢說出口，低下頭道：“小的不敢。”

“行了，行了，趕緊下去吧，別礙著老子喝酒。”劉邦不耐地擺了擺手，示意他可以滾了。

劉老六行了個禮，忙不疊地退下了，臨出門的時候眼角的餘光剛好看到劉邦一把將那千嬌百媚的小妾拉了過來，放在腿上，心下狠狠地跳了一跳，趕緊倉惶離開。

哎，皇後是多好的人啊，從前在沛縣，縣裏老少，沒有不受過她的恩惠的，她組織各家各戶合在一起種田，采葛采麻，織布紡衣，做事有手段有見識，可也難得的講究人情。

重情重義的女子，當時劉邦窮成那樣，她都跟著劉邦熬過來了，如今是當了皇後了，劉邦卻這般猜度她，還叫自己暗中監視她和沈先生——

劉老六越想越覺得氣人，真想背上包袱回沛縣去算了，劉邦這個混球，對自己對結發妻子尚且如此，何況他們這些小角色？幸好沈先生離開了，不然他真怕劉邦會讓自己弄死沈先生！

哎，沈先生真冤！

沈食其自然不知，居然還會有人在心裏為自己抱不平的，若是知道了，定然是很高興的。

他背著包袱，腳步沈重地出到了行宮門口，外面天色漸暗，四通八達的道路就在眼前，他卻不知道該往哪裏去。

沈食其緩緩勾起了一絲自嘲的笑意，心境淒涼，險些落下眼淚來。

“沈先生。”忽然身後傳來了一道嗓音，帶著一絲恭敬。

沈食其順著聲音往回看，只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牽著馬，在自己右後方的路上，緩緩朝他走來。

“你......”沈食其有些疑惑，似乎自己並沒有見過這個少年啊。

豈料那少年卻徑直朝他走來，到了跟前，竟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對著連磕了三個響頭後，這才擡起眼道：“紀平拜見義父。”

原來他就是紀平。

沈食其趕緊上前拉起他，神色有些蒼涼道：“沈某何德何能，擔得起紀小公子這般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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